第十章 隔山隔海会归来-《昔有琉璃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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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冷。

    凛冽的风声里,有歌声穿破岁月,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“伏尔加河长流水/从远处奔腾来/向前去不复回/两岸庄稼低垂/漫天雪花纷飞/伏尔加河流不断/我如今十七岁。

    “伏尔加河长流水/从远处奔腾来/向前去不复回/两岸庄稼低垂/漫天雪花纷飞/伏尔加河流不断/我已经三十岁。”

    时光回到2003年,北京。雀上枝头,杨柳抽芽。郑素年家的旧电视上播放着周星驰的《喜剧之王》。十五岁的邵雪闭上眼,西伯利亚的风雪里,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在冰冻的长河上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她知道那个身影是谁的了。

    03.

    那档纪录片团队哪国人都有,平常开会统一用英语。也是邵雪的听力惊人,才能在各式各样浓重的法语口音、德语口音里交谈自如。导演叫里昂,和她小时候看过的电影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的男主角同名。

    “这在中国是个非常有名的法国名字。”她告诉对方。

    “那女人呢?”

    她想了想:“苏菲,苏菲玛索。”

    里昂露出夸张的窒息神情:“是我的初恋。”

    邵雪大笑起来,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。她们租住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的斯亚贝巴富人区的一处黑人旅店,鲜花开满庭院,蔓藤攀上栅栏。

    刚到的时候,邵雪还不习惯当地人慢吞吞的做派。一行人下了车站在小别墅前四处张望,焦急地等候着那个与她们约好时间的女老板。同行的还有一个当地的导游,因为居无定所被人们称之为斯亚贝巴的飞鸟,英语说得颇为流利,和邵雪一起担任翻译。

    旅店是一整栋别墅,他们剧组所有人正好住满第二层,一楼的主卧住着老板和她的女儿。黑人小女孩八岁,扎两条辫子,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裙子。

    邵雪洗完澡散着头发陪她在客厅玩,她问邵雪:“你是中国人吗?”

    邵雪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喜欢那儿。”她笑,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,“我想去那儿念书。”

    把手里的玩具放下,她又问:“你见过极光吗?”

    被小丫头跳跃性的思维惊讶了一下,邵雪歪着脑袋想了想。

    她是见过极光的。

    那是个圣诞假期。室友看不下去她天天打工,拉着她去芬兰看极光。北回归线以北的国家,遥远得仿佛世界的尽头。她们去的时候,极夜笼罩赫尔辛基,人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舞与狂欢。

    极光像是一条莹绿色的长鞭,被宇宙握在手里,毫无章法地击打着地球的大气层。

    也在她的大脑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。

    于是,她又点点头:“看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厉害,去过那么远的地方。”小女孩羡慕地望着她,“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分明是不同的肤色和长相,邵雪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光。那光和那个站在大雪皑皑的太和殿前的自己重合起来,让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。

    跌跌撞撞,她竟然也长成了别人梦想的模样。

    里昂下楼接水,正好看见她和小女孩闹成一团。他抓了抓自己蓬松的鬈发催促:“明天还要拍摄呢,你早点睡。”

    邵雪“嗯”了一声,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    拍摄的第一站便是首都斯亚贝巴的博物馆。

    国家博物馆,有自己专门的英语导游。邵雪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没有人懂英语的地方,越是这种规范的景点反倒越没有她的事。里昂的团队扛着机器推过去,她站在大厅入口处那副巨大的骨架照片前发呆。

    棕色的骨骼化石拼凑起一个不完整的人,照片的最底部写着一行意蕴悠长的字:欢迎回家。

    飞鸟凑到她身边:“是不是有些惊讶?”

    “你来干什么?”相处了小半周,邵雪也和他熟了,“两个翻译全都掉队。”

    “有博物馆的翻译呢,”飞鸟撇嘴,“这些翻译最看不起我们这种向导了,觉得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。我还是早点溜出他们的视线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大概了解了他们的爱恨情仇,邵雪把目光重新转回了那张照片上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欢迎回家?”

    飞鸟没直接回答,反倒问她:“你知道这具骨架的主人叫什么吗?”

    残缺的颅骨和四肢,胸腔腰腹更是所剩无几。邵雪摇摇头,有些不知所谓。

    “露西,南方古猿阿法种,距今三百五十万年。”

    漫长的岁月之尺,让邵雪肃然起敬。

    撇了撇嘴,飞鸟又问:“我直接说阿姆哈拉语你听得懂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片刻之后,这门生于斯的语言便回响在邵雪耳边,诉说着关于露西的那个故事。

    “埃塞俄比亚首都附近有一片名为‘阿法’的盆地。1974年夏天,在漫长而辛苦的挖掘工作后,队员们终于挖掘出了这具最为古老的人类化石。

    人们为了庆祝这一事件,彻夜播放披头士乐队的《天上藏着宝石的露西》,非洲夏娃由此得到一个现代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叫非洲夏娃?”

    “她是个成年女人,曾经孕育过生命。在她的盆腔中曾经安放现今可考的最早的一具子宫。”

    非洲夏娃。邵雪忍不住扬扬嘴角。

    人类起源于非洲。如果这个学说真的可靠的话,那么在场的所有人,无论欧洲人、亚洲人、非洲人,还是北美南美、大洋洲,全都与这架枯骨沾亲带故。

    中国人讲究认祖归宗,国外也有相应的家族荣耀感。人们总是天然地去寻找自己从哪儿来,又下意识地将上一辈留下的东西继续传承。

    我们说,女娲造人,炎黄子孙。

    里昂是基督徒,他相信上帝七天创造世界。

    那么如果抛开唯心主义,从dna的角度去认真追溯,我们的祖先是否源于非洲大陆呢?

    从非洲来,从露西的子宫中来。三百五十万年前的地球,阿法盆地一片荒芜。未知的,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丛林间,露西站在大地动脉之上仰望苍穹,她知道自己的后人会因无数原因分裂斗争吗?

    还是她只是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,用一种早已消失的语言说:“孩子呀,我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你终于回到故乡了。

    漂泊五年,邵雪不曾回到故乡。

    小时候不懂乡愁,也不觉得北京有多好。古树红墙,都是看厌了的景色。

    她想去外面,看极光,看教堂,看一切故乡没有的景色。

    后来,她成了游子,忙着念书,忙着赚钱,也就不想家了。

    在网上和郁东歌视频聊聊天,社交网络给老友点个赞,被现代文明压抑的血脉联结变得淡漠,变得细小,却仍旧未被斩断。

    她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想起家来。

    想起故宫的大雪,悠长的胡同。杏上枝头坠得枝丫垂首,鹦鹉和御猫在琉璃瓦底下声嘶力竭地叫唤。

    想起她坐在郑素年的车后座上,一阵风似的经过古老的房屋。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气,在暖风之中直起腰,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背上。

    那些被时间之尺勾起的有关人类的浩大思绪缥缥缈缈地落下来,她终归还是个普通人。三百五十万年太远了,她感觉自己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
    她曾经想过很多,自己到底和郑素年哪里不一样。

    她是个很别扭的人,脑子里想什么,很多时候和别人说了别人也听不懂。

    比如她和郑素年,她知道他们俩的性格里是有什么东西错位了的。

    他不习惯改变。

    他要做什么就会一直做,用这样一种自虐的方式体悟人生。以前上学读书也是这样,后来进了修复室临摹古画也是这样。做到最后人就进了化境,好像在进行一场修行。

    邵雪则是需要不停地改变的。

    她需要不停地流浪,最后积累出一片宏大的画卷,从这片画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。极光也好,伏尔加河也好,非洲广袤的平原也罢。她一直拼了命地努力,无论是读书、工作还是旅行,只是在不停地跳脱自己之前的生活。

    她本以为他们活着的方式不同。

    可是那个时候,站在人类之母面前,她忽地觉出了自己的可笑。

    她和郑素年所区别的只是生活方式,却忽略了他们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。

    他们都是用时间的流逝来感知的。只不过郑素年是通过手中凝固不动的古画感知时间的流逝,而她则通过跳动的极光、不息的河流与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机感知。

    殊途同归。

    他们其实有着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。不是金钱,也不是任何世俗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东西。就好像郑素年会放弃高考而选择把晋宁没做完的事传承下去,而她会放弃稳定的工作转而选择这样一趟到非洲来的、前途未卜的翻译之行。

    漂泊岁月长,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想通了。

    飞鸟不知道她内心有天人交战。他推推邵雪的肩膀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邵雪笑笑:“在想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想就去找他啊。是男人吧?”

    她思忖片刻,轻声说:“可惜晚了。”

    没有人会像个傻子一样等她。

    这场没头没尾却贯穿她生命的爱。

    是她先行撤退的。

    郑素年新换的液晶大屏电视里,一只伺机待发的猎豹扑食了在河边吃草的羚羊。一时间,羚羊的后腿被撕开一道裂口,鲜血四溅。

    “你跟这儿看什么呢?”柏昀生放下刚因为挠坏键盘挨训的二黑,走到郑素年身边。

    郑素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:“野性非洲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病吧,又到了交配的季节了是吧。”

    郑素年没搭理他,把二黑抱上自己的膝盖:“我说它现在怎么这么胖?

    你是怎么喂的,别到时候患了高血压、高血脂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别说它,”柏昀生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,“你爸让你相亲那女的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昨天相亲那个?”郑素年想了想,“嫌我工资低。”

    郑素年也不知道郑津着的哪门子急,从他一过二十五就开始唠叨着结婚的事。今年他终于坐不住了,跟小区里遛狗的大妈掺和了一门相亲。相亲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来的,两人相顾无言半天,郑素年说:“你要不回去跟你家里人说,嫌我工资低?”

    那姑娘点点头:“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说,觉得我丑。”

    郑素年笑了:“不用这么损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就说你当时应该跟着我干!”柏昀生听闻此事一拍大腿,“哥们儿对钱那是天性敏感,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着你买房,现在这房价就你那点工资猴年马月能交上首付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又开始了是吧?”郑素年瞪他一眼。

    柏记珠宝是前年开起来的。柏昀生听了薛江畔的话,从起步就做高端交易,客户都是岁数比较大,在社会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。他自己能干,再加上薛江畔穿针引线,短短两年就在北京和苏州各开起一家实体店。

    这两年城市变化天翻地覆,他家原来的铺子大多被拆迁或者变卖。柏昀生骑着自行车转遍故乡,在老城区一处未被拆迁的古街盘下一处店面。

    两百平方米的铺面装修得古香古色,有上了岁数的老苏州一进门就哭了,拉着自家儿女的手说:“这就是当年的老柏记呀,就是这样的呀。”

    人们对老字号的依恋,连去围观开业的郑素年都不禁动容。

    柏昀生这两年总是出差,不在的时候就把二黑扔郑素年家里照顾。做生意过日子,这人看着一点事没有,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了就开始找顾云锦。

    顾云锦走了以后他确实去苏州找过,可惜已是人去楼空。褚师傅家里人知道他的事,只说顾云锦走前给褚师傅上了坟,至于去哪儿,连他们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现在这个社会,找一个人多容易啊。手机、微信,各种各样的网络联系。

    可是当一个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时候,却也可以这么彻底。

    顾云锦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很少,活了二十几年无非一个柏昀生,一个褚师傅。

    她现在都可以割舍下了。

    他消沉了一段日子,再回来的时候,就是现在这个只认钱的混账样子了。

    柏昀生在五环租的那个房子一直没退,东西摆放整齐,偶尔还会去打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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